大宗師曰: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;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(智)之所知,以養其知(智)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(智)之盛也。雖然,有患。
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(智)。
何謂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。若然者,過而弗悔,當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[2]
關於以上的莊子言論,原來也涉及功夫的境界,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杜保瑞,在註二的網頁中說過:「<大宗師>講功夫、講境界、講生死觀、講世界觀、講政治哲學,是莊子在解決了人生的目標性問題、知識的理論性問題、生存的安適性問題、人格的境界性問題之後,得以放手暢談的一篇文字。」[3]
如果,你看到這裏已經想睡覺,也好!至少,筆者可以幫助你入眠。如果,你還想看下去,你最好做一定心理準備,會很悶的。我自知做電影評論,其責任是讓觀眾跟電影溝通,並且盡力提升觀眾素質,使他們能有更大賞析空間,甚至能舉一反三,那我可以飄然引退。但我常常告誡自己──「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」。
(二)《一代宗師》:一代宗師,是誰?
究竟,《一代宗師》中的「一代宗師」,是誰?這,是電影文本中,第一個讓人思考的問題。蘇東坡是大文豪,也曾思考類似問題:
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。故壘西邊,人道是:三國周郎赤壁。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。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,檣櫓灰飛煙滅。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。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。
王家衛在電影中,借葉問所言──我一生經歷過光緒、宣統、民國、日治的時代──這是否可以讓我們也故國神遊呢?千古風流人物,在故國神遊中;那麼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,人生如夢──這,都是現實──葉問呢?是千古風流人物的化身?是莊子真人的化身?是一代宗師的化身?各位,你都可以在電影文本中尋找到答案嗎?
蘇軾故國神遊的同時,也自知現實的凶險,所以早生華髮;同樣地,作為敘事者的葉問,又何嘗能逃得出現實的凶險。這是電影下半場的葉問的寫照!咦!那麼上半場呢?誠如葉問自己所言,四十歲前的他是在一年四季中的春天,「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」,就似當年毛澤東與蔣介石在重慶交手談判前所寫下的《沁園春》:
江山如此多嬌,引無數英雄竟折腰,惜秦皇漢武,略輸文采;唐宗宋祖,稍遜風騷。一代天驕,成吉思汗,只識彎弓射大鵰。俱往矣,數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!
數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,何等豪氣,上半場的葉問,一步步成名,真做到了讓「無數英雄竟折腰」!可惜,葉問一生的四季,原來只有春天和冬天。
說了那麼多,如果你看不明白,那麼不如像飾演葉問的男主角梁朝偉所言──要看了本片多次,才明白王家衛在說些甚麼。這,是好事;蘇東坡詩<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>首兩句曰:「舊書不厭百回讀,熟讀深思子自知。」同樣道理是,好的電影文本,也宜多看幾遍。
而且,在看本片前,若你曾看過導演前作,恭喜你,你或會有更多體會。但如果,你沒有看過導演前作,卻是慕名而來看葉問的話,你或許會有些不明白或失望的。對忙碌的香港人而言,你會不會這樣做?
但對王家衛迷而言,從《旺角卡門》、《阿飛正傳》、《重慶森林》、《墮落天使》、《花樣年華》、《二零四六》等等,到今天的《一代宗師》,導演都喜歡跟你耐人尋味。除去袁和平精心設計的武打戲之外,在文戲部分,你或會有似曾相識的「王家衛」感覺──正如晏殊<浣溪沙>名句一樣:「一曲新詞酒一杯,去年天氣舊亭台,夕陽西下幾時回?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,小園香徑獨徘徊。」(試看《二零四六》的劇照,跟《一代宗師》的比較,是不是似曾相識。)對!在王家衛的電影中,似曾相識的,都是無可奈何的花落盡!
誠如我的舊文《畫龍點睛,妙手生花---談片名對電影的重要性》所言,[4]王家衛對片名要求是別出心裁的,為甚麼用上「一代宗師」,而不直接用「葉問」、「詠春」?據報道說,導演王家衛為了籌拍本片,横跨中港台南北東西各地,拜訪了包括詠春、八卦、太極、洪拳、鶴拳等超過一百位武學大師,希望能找出武術的真正精神。而梁朝偉、章子怡、張震及宋慧喬也在名師指導下全力習武苦練。
而最後,王家衛得出的答案,究竟是甚麼?或許,如我本文此節的標題──一代宗師,是誰?不如各位觀眾和讀者,一起想想看吧!在電影中,葉問說過,好武功,不用多花巧,「一橫一直(豎)」──對戰的雙方,那個還能站著走就勝!但要留心的是,電影的敘事者是葉問本人,他從沒有說過自己是一代宗師;如果你認為開幕一場,葉問一個打下幾十人,又或者他打敗了中華武士會長宮寶森,那就是一代宗師,那麼會是你的直覺,還是你被電影騙了?
誰是一代宗師?這,是電影要探討的主題之一,也是讓觀眾耐人尋味的地方。耐人尋味,我以為是廿一世紀文明人應有的素質。無可奈何的是,近年來,不但電影的質素,在拾級而下;而且觀眾這樣的能耐,也在每況愈下!我還是懷念從前的王家衛──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,固將愁苦以終窮。究竟,電影文本要從俗而讓人看懂,還是要脫俗而曲高和寡;是觀眾提升自己,去賞析更為曲折複雜的文本?還是文本降格,讓觀眾最終看得懂?
無可奈何的,還有電影是很昂貴的,奪獎固然重要,賣錢也很重要。難怪當年鄧光榮會為王家衛的《阿飛正傳》花錢而大發雷霆;雖然後來《阿飛正傳》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中,得到了多個獎項!
武學上,有一代宗師;從《東邪西毒》中,我們在久遠的小說、逸聞及傳說中,尋找到宗師的真人風範;那麼,《一代宗師》裏,宗師的真人究竟又是誰?要解決這個問題,我們一定要問這樣的一個問題──憑甚麼成為一代宗師?某某基準考試,可以讓你成為某某師傅;那麼文學呢?藝術呢?它們根據甚麼基準來決定宗師呢?
還有,知音在哪兒呢?既有伯牙善琴,也得要有鍾子期這個知音才行呀!伯樂在哪兒呢?既有千里馬,也要有伯樂才行呀!